讀書、刻書、印書、藏書 上個周末,是一年之中觀賞櫻花的最佳時間。南京雞鳴寺、南京林業(yè)大學、情侶園等處,到處擠滿了賞花的人潮。然而,有一個地方比賞櫻花的勝地還要熱鬧和火爆,那就是南京國展中心——3月22日至25日,為期四天的南京書展主場館累計人流量70927人次,雙休日共有近6萬人參觀書展,這再次印證了南京人的一份驕傲:這里是中國最愛閱讀的城市之一。 千年文脈,薪火相傳。在南京的歷史上,始終彌漫著淡雅的書香,有太多讀書、寫書、藏書的故事,在這個城市次第上演。 南京最老的“讀書臺” 接近1700年 南京老門東歷史街區(qū)東側(cè),有一條長不過三四百米的老街巷——老虎頭,兩側(cè)多為低矮的平房民居,走到小巷盡頭,眼前是一座建于民國時期的牌坊式大門,橫額上寫有“周處讀書臺”五個字。再往里走,地勢逐漸升高,兩側(cè)和山坡頂部,共有三棟建于清代的老宅。 “這處古跡與‘讀書’有直接的關(guān)系,相傳已有1700多年的歷史?!焙陀浾咭黄饘ぴL的南京古建筑攝影師黃榮說,在南京漫長的歷史上,被命名為“讀書臺”的古跡還有多處,但保存最完好的,就是老虎頭的“周處讀書臺”。它的存在和延續(xù),記錄著這座古都延續(xù)千年的讀書風尚。 “周處除三害”的故事最早記錄在南朝劉義慶所撰《世說新語》之中:西晉周處年少時縱情肆欲,橫行鄉(xiāng)里,人們將他與山中猛虎、水中蛟龍合稱為“三害”,深惡痛絕。周處得知后,未泯的羞恥心使其幡然醒悟,隨即入水搏殺蛟龍,入山手刃猛虎,并痛改前非,跟隨當時著名的學者陸云學習,勤奮讀書,勵志圖強,終于成為一代能臣名將。 史載,周處曾在東吳任東觀左丞,居住在南京城南,即如今的老虎頭。堂宅名為“子隱堂”。傳說“周處讀書臺”就是“子隱堂”的故址,也是他當年勤學苦讀的地方。清代吳敬梓曾登臨周處讀書臺,留下“昔者周孝侯,奮身三惡除。家本罨畫溪,折節(jié)此讀書”(“孝侯”是周處戰(zhàn)死之后的封號)的詩句。 千年白云蒼狗,南京古城的六朝印記留存下來的已經(jīng)很少,且多為皇家貴族的陵墓、宮闕府邸的遺跡。以“讀書”直接命名的“周處讀書臺”在其中格外引人注目。 歷史上,周處讀書臺屢廢屢興,多次得到修葺,屋內(nèi)保存著的清代石碑顯示,光緒二十三年(1897年),地方政府整修周處讀書臺,工程完畢后,引得文人紛至沓來,登臨懷古。 南京文史作家張智峰介紹,讀書臺是一種有趣的文化現(xiàn)象。文人喜歡選擇高高的臺地,在上面閱讀修身,著書立說。后人將這樣的臺地冠以“某某讀書臺”名號,作為人文勝跡,互相激勵,修身向善,勵學精進。 在南京地區(qū),時間較早的讀書臺還有溧水的伯喈讀書臺(伯喈,東漢文學家蔡邕)、城區(qū)的“二陸讀書臺”(文學家陸云、陸機的讀書臺)、朝天宮附近的郭文舉讀書臺等。 南京歷史上留下讀書臺最多的人,是著名文學家、梁武帝蕭衍之子蕭統(tǒng)。昭明太子蕭統(tǒng)僅僅活了30歲,短暫一生中,因主持編撰《昭明文選》而被載入中國文學史。蕭統(tǒng)自幼嗜書如命,南京至少有五處和昭明太子有關(guān)的讀書遺跡,分別是紫金山北高峰的“太子巖”、江寧湖熟秦淮河邊的“梁臺映月”、六合橫山的六峰書院、玄武湖的梁園(相傳是蕭統(tǒng)編選《文選》的地方)、江寧牛首山佛窟寺的“昭明太子飲馬池”。 三山街: 明代全國印刷出版中心 南京城的書香,從遙遠的六朝發(fā)端,沁染了此后的各個歷史時期。到明清時代,南京城南三山街一帶書坊林立,刻書業(yè)無比發(fā)達,成為全國印刷出版中心。 據(jù)學者考證,明代南京出版業(yè)的繁華,首先和南京重要的城市地位有關(guān)。有明一代,南京先為京師,后為留都,始終是南方的政治經(jīng)濟中心,教育、文化事業(yè)極其發(fā)達;其次,明代在南京設(shè)有一套完整的中央機構(gòu),也有吏、戶、禮、兵、刑、工六部。在南京任職的官員們較為清閑,業(yè)余就以著書、刻書為樂。 早在明初,朱元璋就將一批熟練的雕版工匠集中到南京居住。位于雞鳴山下的南京國子監(jiān)(明代初年全國最高學府)匯聚了宋元以來江南各地的木刻書板。永樂遷都以后,國子監(jiān)刊刻的書籍稱為“南監(jiān)本”,整個明代,“南監(jiān)”刊刻的圖書超過兩百種,其中,利用元代集慶路儒學書板刻印的“南監(jiān)二十一史”流傳最廣,不亞于宋元精槧?!对贰贰洞蟛亟?jīng)》等重要文獻,也是在南京首次出版。 據(jù)學者考證,南京最早從事私家刻書的書坊名叫“王氏勤有堂”,洪武四年(1371),刊刻了識字帶圖的《新刊對相四言雜字》。 嘉靖年間以后,三山街成為全國著名的書坊集中地。文學家胡應(yīng)麟說:“今海內(nèi)書,凡聚之地有四:燕市也,金陵也,閶闔也,臨安也”,“凡金陵書肆,多在三山街及太學前”,點出明代天下四大書肆繁榮之地:北京、南京、蘇州、杭州,而南京的書店書坊,主要集中在三山街以及夫子廟附近。 明清南京民營印刷業(yè)主要有坊刻和家刻兩種形式。著名書坊有唐氏富春堂、廣慶堂、世德堂、嘉賓堂、壽德堂、文林閣、陳氏繼志齋、汪氏環(huán)翠堂等。由于聲名遠播,安徽徽州、福建建陽等傳統(tǒng)雕版中心的大量熟練刻工慕名而來,在這座城市里施展拳腳,留下名字的著名刻工有萬歷年間的劉素明,崇禎時的項南洲、洪國良等人。 三山街民間書坊兼具刻印、出版、批發(fā)、零售等功能,是“出版社”與“書店”的綜合體,所刻印的書籍涉及經(jīng)、史、地志、文集、醫(yī)藥、小說、戲曲等各個門類,內(nèi)容極其豐富,什么樣的書暢銷,就刻印什么書。明代南京書商刻印的戲曲類書就有兩三百種。 這些在南京誕生的書籍質(zhì)量上乘,裝幀精美,明代學者謝肇淛有“金陵、新安、吳興三地,剞劂之精者,不下宋版”之贊。 “家刻”則是指文人在家中雇傭刻工,刻印書籍。明清藏書家焦竑、黃虞稷、甘熙都曾在家中刻書。最有名的當數(shù)清代文人,創(chuàng)辦南京“芥子園”的李漁。 老門東歷史街區(qū)內(nèi),重建的李漁芥子園即將和游客見面。這座雅致的私人園林小如芥子,但“丹崖碧水,茂林修竹,鳴禽響瀑,茅屋板橋,凡山居所有之物,無一不備”,代表了清代南京高超的造園藝術(shù)。 除了名園,“芥子園”還有一個重要身份——書肆,這里也是李漁芥子園書鋪所在地。 清順治十四年(1657)左右,為了應(yīng)對各地翻刻自己作品的不良書商,李漁把家搬到了江寧(南京),因為這里是清代重要的圖書集散中心,便于維權(quán),打擊盜版。在周處讀書臺旁邊,他建造了“芥子園”,開辦芥子園書鋪。李漁在這里完成了《凰求鳳》《巧團圓》《十二樓》《無聲戲》等著作。書鋪則由女婿沈心友打理,不但出版李漁自己創(chuàng)作、編輯的書,還推出《三國演義》《紅樓夢》《西游記》等暢銷書。 李漁是一個出色的書商,芥子園書鋪還刊刻了不少科舉考試方面的書,用現(xiàn)在的話說,就是“高考輔導書”,銷路極好。 康熙十八年(1679),沈心友邀請畫家王概三兄弟,花費三年時間,編成《芥子園畫譜》初集,由芥子園書鋪推出,迅速引起轟動,“遐邇爭購”,流傳至今。 具有劃時代意義的 《十竹齋畫譜》 現(xiàn)存的《西游記》諸多版本中,學術(shù)界一般認為,明萬歷二十年(1592年)由金陵“唐氏世德堂”刊印的《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》最接近吳承恩原本,也是最早的《西游記》版本。這個“世德堂本”就是在南京問世的。 “上自墳典,下至傳奇,凡有相關(guān),靡不收采,雖命醫(yī)書,實該物理”,《本草綱目》是我國最具世界性影響的藥學及博物學巨著,它的首次出版也是在南京。 李時珍有感于歷代《本草》多有訛誤,立志重修。他遍尋草藥,求訪醫(yī)書,考辨異同,歷時三十多年,基本上完成了《本草綱目》。1579年,李時珍來到南京,希望找到書商出版,但未能如愿。一直到萬歷十八年(1590年),南京書商胡承龍看了《本草綱目》的稿本后,認為很有價值,遂出巨資付梓,六年后,52卷本、190萬字的《本草綱目》終于在南京付梓??上У氖?,此時李時珍已經(jīng)去世三年。 除了《西游記》和《本草綱目》,明清兩代,在南京首次刊刻,或者刊刻較早的書,還包括《三才圖會》《三國志通俗演義》《嬌紅記》《牡丹亭》《紫釵記》《南柯夢》《金陵梵剎志》《閑情偶記》《西湖佳話》等。 南京著名學者、藏書家薛冰則頗為推崇明末在南京出現(xiàn)的《十竹齋畫譜》(明天啟七年刻?。┖汀妒颀S箋譜》(明崇禎十七年刻印)?!斑@兩種書繪制精美,采用了當時最為先進的饾版、拱花技藝,在中國古代印刷技術(shù)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”。魯迅評價這兩套書為“明末清初文人士大夫清玩文化之最高成就”。 清代、民國初年,三山街印刻的圖書依然在江南地區(qū)產(chǎn)生著廣泛影響。紅學家、南京大學吳新雷教授回憶,他幼年時在家鄉(xiāng)江陰讀到的蒙學課本,就是百年前金陵書坊刻印的本子,一本《千家詩》的扉頁上還印著“金陵聚寶門內(nèi)狀元境,狀元境口狀元閣,自梓印訂書籍發(fā)兌”。吳新雷考進南大中文系后,還特地去尋找這家“狀元閣”書店的遺址。 三山街、夫子廟書店街的繁華,持續(xù)到清末民初。學者甘熙在《白下瑣言》中寫道:“(南京)書坊皆在狀元境,比屋而居有二十余家,大半皆江右人。雖通行坊本,然琳瑯滿架,亦殊可觀。”民國年間,狀元境最有名的一家書店名為“李光明書莊”,所刊刻的《三字經(jīng)》《百家姓》等蒙書享有很高聲譽。李光明印的書賣的書實在太多了,以至于南京民間由此衍生出一句俏皮的歇后語“李光明的伙計——做(坐)書(輸)”。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,三山街書肆漸漸衰落,楊公井花牌樓成為南京最集中的書店街,大大小小的書店足有四五十家之多。商務(wù)印書館、開明書店、世界書局、中華書局等著名的書店、出版社在這里設(shè)有分店。學者紀果庵在《白門買書記》中對當時南京花牌樓、狀元境、貢院西街、莫愁路等處的書店有著生動細致的描寫。 袁枚的藏書“史上第二多” 走進位于南京南捕廳的甘熙宅邸,在整個建筑群的西部,有一座兩層小樓,匾額上寫著“津逮樓”三個大字?!敖虼倍殖鲎浴端?jīng)注·河水》,意為“求知入門之道路”。這是清代南京最大的私人藏書樓,樓主是清代著名學者甘熙。津逮樓仿寧波天一閣而建,閣內(nèi)曾藏古籍善本十余萬卷??上У氖牵系慕虼菤в谙特S年間的兵燹,如今的這座是按照原樣,于2007年重建的。 津逮樓的興衰,只是歷史上南京眾多藏書樓的一個縮影。在這座氤氳書香的城市里,從六朝到現(xiàn)代,讀書的風尚薪火相傳,藏書家也是代代不絕。 南京大學徐雁教授《南京的書香》一書指出,南京地區(qū)的藏書歷史可以追溯到兩漢時期的郡學。南朝謝弘微是南京地區(qū)第一位有案可稽的私人藏書家。謝弘微出身貧寒,藏書卻多達數(shù)千卷。前面提到的昭明太子蕭統(tǒng)也是狂熱的藏書家。藏書將近三萬卷之多。 明清是南京民間藏書的高潮時期,明代出現(xiàn)了徐霖、黃琳、羅鳳、謝少南、顧璘、張晟、盛時泰、朱之蕃、茅元儀、顧起元等知名藏書家。萬歷年間,高中過狀元的南京人焦竑“藏書兩樓,五楹俱滿”,其藏書樓位于珠江路西端的原焦狀元巷。焦氏藏書代表了明代南京私家藏書的最高水平,清代人評價他:“明代藏書之富,南中以焦氏為第一”。 清代,民間藏書家更是層出不窮,多筑有藏書樓或藏書室。著名的有黃虞稷“千頃堂”,藏書八萬多卷,位于城南馬路街;丁雄飛的心太平庵坐落于城西烏龍?zhí)哆?,藏書裝滿40個書櫥;目錄學者孫星衍,藏書十萬卷于二條巷五松園;等等。 詩人袁枚退居江寧(南京)。在小倉山筑隨園,藏書竟多達三十多萬卷,以數(shù)量論,僅次于南潯巨富藏書家劉承干。 和其他藏書家相比,袁枚對于藏書讀書有著更深的感悟,他幼年時家貧無法買書,夜晚常夢見自己去人家借書,“塾遠愁過市,家貧夢買書”。當了官之后,袁枚大部分俸祿都用來買書,讀書反而不及幼年家貧向人借書之時。他在《書倉》一詩中寫道:“聚書如聚谷,倉儲苦不足。為藏萬古人,多造三間屋。書問藏書者,幾時君盡讀。” 袁枚告誡藏書者,不但要藏書,更要讀書,要充分利用自己的藏書,將“室藏”化為“腹藏”,并鼓勵別人利用自己的藏書做學問。到了晚年,袁枚甚至主動“散書”,他在《散書記》中表達這樣的觀點:書散出去,才能促使自己不得不讀書,不再將書籍束之高閣。他也希望藏書散得其所,為人所用。 衛(wèi) 然 |